【內容摘要】藏彝走廊是我國北方民族與南方民族溝通聯系的通道,東西方向則是藏族與中華各民族之間密切交往交流交融地區,是民族交匯接觸的關鍵區域和樞紐,在我國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具有特殊地位與價值。藏彝走廊的民族格局是在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逐步形成的。透過藏彝走廊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可以發現一個明顯事實,我國各民族之間有很深的淵源聯系,這既體現于漢族與少數民族之間,也體現于各少數民族之間。藏彝走廊各民族的長期交往接觸積累了許多寶貴經驗與智慧,是一筆寶貴的財富。藏彝走廊各民族之間的交往是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一個縮影。
【關鍵詞】藏彝走廊;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作者簡介】石碩,教育部“長江學者獎勵計劃”特聘教授。
【文章來源】《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2期,注釋從略。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專項項目“中華民族概念及歷史脈絡研究”(項目編號: 21VMZ015)的階段性成果。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8575(2023)02-0057-08
中華民族的形成,是數千年中國境內各民族不斷交往交流交融的結果。正如費孝通所言,中華民族的主流“是由許許多多分散存在的民族單位,經過接觸、混雜、聯結和融合,同時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個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統一體”。翁獨健亦指出:“如果說我國歷史上民族關系有主流的話,主流就是各民族日益接近、相互吸取,相互依存”,“各民族日益接近、相互吸取,相互依存”,所依憑的正是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梢?,民族之間交往交流交融對中華民族至為關鍵。今天,中華民族的維系與發展,同樣有賴于中國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在我國民族區域中,有一個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典型區域,這就是藏彝走廊地區。藏彝走廊現分布有藏、羌、彝、白、納西、傈僳、普米、獨龍、怒、阿昌、景頗、拉祜、哈尼、基諾、門巴、珞巴、瓦、德昂等約18個民族,是現今中國境內民族種類最多、民族支系最復雜的地區。在這樣一個多民族聚居和密切交匯的地區,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有何特點?藏彝走廊作為一個多民族聚居區,在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有何地位與價值?費孝通曾說:“假如我們能把這條走廊都描寫出來,可以解決很多問題,諸如民族的形成、接觸、融合、變化等?!笨梢?,認識“民族的形成、接觸、融合、變化”,正是藏彝走廊的獨特價值所在。為此,本文擬就藏彝走廊在我國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地位與價值等問題作一討論。
一、藏彝走廊區域、概念與特點
“藏彝走廊”是費孝通提出的一個民族區域概念,主要指川、滇西部及藏東橫斷山脈高山峽谷區域。該區域有怒江、瀾滄江、金沙江、雅礱江、大渡河、岷江六條大江自北向南流過,形成若干南北走向的天然河谷通道,自古以來這里就是眾多民族或族群南來北往、頻繁遷徙流動的場所,也是溝通西北與西南民族的重要通道。藏彝走廊是藏緬語民族分布與活動的主要舞臺,這里民族種類繁多,支系復雜,由于獨特的高山峽谷環境,它不但成為一條特殊的歷史文化沉積帶,保存大量古老的歷史遺留,其民族文化現象也具有突出的多樣性和復雜性,是我國一個獨具價值的民族區域。
費孝通之所以將之稱作“藏彝走廊”,是基于該區域民族分布主要呈“北藏”“南彝”的格局?!安匾妥呃取眳^域概念的提出有一個大背景,即1980年前后,當改革開放春風和煦,中國社會各行各業百廢待興、欣欣向榮之際,獲得第二次學術生命的費孝通在思考一個大問題——我國的民族研究應當如何繼往開來?繼往開來離不開對過去的反思和總結,人們總是從“過去”找到通往未來的路。費孝通在反思中發現,以往的民族研究存在兩大弊端,一是按照行政區劃進行民族研究;二是偏重于按照單一民族單位進行民族研究。有鑒于此,費孝通提出了開辟中國民族研究新局面的兩個基本思路,一是按照“歷史形成的民族地區”開展民族研究,二是從中華民族整體地域開展民族研究?!安匾妥呃取弊鳛橐粋€單獨民族區域的提出,正是費孝通將之視為“歷史形成的民族區域”的結果??梢?,“藏彝走廊”區域概念,是在中國民族研究發生重要轉折關頭產生的,它標志著中國民族研究兩個大的轉向:一是從按行政區劃轉向按“歷史形成的民族地區”開展研究;二是從單一民族單位的研究轉向了更加注重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當時,費孝通曾把中華民族整體地域初步劃分為“六大板塊”和“三條走廊”,“六大板塊”指北部草原地區、東北角的高山森林區、西南角的青藏高原、云貴高原、沿海地區、中原地區;“三條走廊”則是藏彝走廊、南嶺走廊和河西走廊。所以,藏彝走廊區域概念的提出,是中國民族研究進入從整體地理格局、從中華民族所在地域研究民族之新階段的一個標志,同時也是從民族走廊角度開展中國民族研究新局面的一個開端。
“藏彝走廊”區域概念一經提出,得到民族學界的熱烈響應。1981年,中國西南民族研究學會在昆明召開成立大會,會上,在馬曜、李紹明、童恩正、何耀華、余宏模等學界前輩的倡導下,決定響應費孝通的號召,開展“六江流域民族綜合科學考察”活動,這是首次對藏彝走廊區域進行大規模綜合考察,不僅取得可喜成果,也有力推動了我國民族研究的轉型。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藏彝走廊逐漸成為我國民族研究的一個熱點區域。1992年,費孝通在寫給于成都召開的全國首次藏彝走廊會議“藏彝走廊:歷史與文化學術研討會”的賀信中,有這樣一段論述:“對這條走廊展開文獻和實地田野考察,民族學、人類學、民族史學家能看到民族之間文化交流的歷史和這一歷史的結晶。從而能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有一個比較生動的認識?!边@是對藏彝走廊在中國民族研究中地位與價值的準確概括。從此意義上說,研究藏彝走廊的價值絕非“就事論事”,更不是只就“藏彝走廊”說“藏彝走廊”,而是要透過該區域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來觀察、認識中華民族的流動與形成,通過藏彝走廊來認識“民族之間文化交流的歷史和這一歷史的結晶。從而能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有一個比較生動的認識”。所以,對于研究藏彝走廊的意義和價值,我們需要從中國整體民族格局,從中華民族整體地域來認識和理解。改革開放以來,藏彝走廊的研究不斷升溫,成為中國民族研究的一個熱點區域,根本原因正在于藏彝走廊研究開創了中國民族研究的新范式、新格局,這個新范式、新格局,就是從過去偏重單一民族研究轉向了更加注重民族之間交往交流交融的研究。
二、藏彝走廊民族格局是在多民族交往交流中形成的
費孝通稱藏彝走廊為“歷史形成的民族地區”,這是十分貼切的。有一個事實異常明顯,今天生活于藏彝走廊的眾多民族,大多是在不同歷史時期從周邊地區陸續遷入的。影響和決定今天藏彝走廊民族分布格局的主要是歷史上五個大的民族流動趨勢:1.藏緬語民族自北向南遷移;2.吐蕃向東擴張與藏彝走廊北部的“番”化;3.蒙古族的南下;4.明清時期木氏土司與彝族向北擴張;5.明清、民國時期漢人以及回族的大量遷入。這五個大的民族流動趨勢帶來的各民族之間密切的交往交流交融,正是藏彝走廊民族格局形成的原因。因此,藏彝走廊的民族格局正是在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形成的。
據語言學的研究,原始藏緬語族人群與漢語語族人群發生分化的區域主要在今黃河上游甘青地區河湟一帶,發生分化的時間約在新石器時代中后期。在新石器時代中后期,分布于甘青河湟地帶藏緬語族的祖先人群開始沿著藏彝走廊的河谷通道自北向南遷徙。目前在藏彝走廊北部約距今5000年前后的西藏昌都卡若、丹巴罕額依和茂縣營盤山三個新石器時代遺址中,均發現了黃河上游地區典型的彩陶、粟和石器類型等。藏彝走廊地區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還呈現兩個鮮明特點:一,越接近黃河上游的地區則遺址的年代越早,離黃河上游越遠則遺址的年代越晚;二,離甘青地區越近其甘青文化特點就越明顯,愈遠則甘青文化特點愈弱。這些均是藏緬語族祖先人群自黃河上游向藏彝走廊遷徙的確鑿證據。藏緬語族的先民自北向南遷徙,也得到民族志材料充分印證。今藏彝走廊地區藏緬語民族的史詩、傳說和文化習俗中大多清晰地保留其祖先來自“北方”的歷史記憶。如岷江上游的羌族傳說其祖先來自甘青地區,彝族的傳說及彝文典籍則稱其祖先是來自“牦牛徼外”(今川西高原地區),納西族的傳說稱其先祖來自金沙江的上游;傈僳族傳說其祖先來自瀾滄江上游,景頗族則傳說其先民來自青藏高原某地。今藏彝走廊南部彝語支民族的葬俗中,還普遍存在一種“送魂”習俗,即在人死后要請巫師(各民族對巫師的稱謂各不相同,彝族稱“畢摩”;納西族為“東巴”等等)念送魂經,目的是把死者的靈魂一站站送回到其祖先居住的地方。盡管各民族送魂的路線、沿途地名各不相同,但送魂方向卻一致指向“北方”,其中尤以彝、納西、哈尼、傈僳、拉祜、基諾、普米和景頗等民族最為典型和突出。這正是藏緬語民族先民曾發生自北向南遷徙歷史的真實反映。恰如民族學家李紹明先生指出:“六江流域藏彝走廊上居住的藏緬語民族各民族都有著一部從北向南遷徙的歷史?!辈鼐捳Z民族自北向南遷徙,是唐以前該區域最主要的人群流動趨勢。
公元7—9世紀,吐蕃王朝向藏彝走廊地區進行了強有力擴張,不但將南詔收為屬部,且“盡收羊同、黨項及諸羌之地,東與涼、松、茂、雟等州相接”,其勢力推進到今岷江上游、大渡河中上游一帶。公元783年,唐、蕃雙方訂立清水會盟,以大渡河劃界,以東屬唐朝,以西屬吐蕃。自此,吐蕃征服和統治了藏彝走廊地區的眾多部落,將他們編為屬部,使之成為吐蕃軍事聯盟的有機組成部分。吐蕃人同當地被征服部落之間長期雜處,相互交流影響,在漫長歲月中也造成彼此間的同化與融合,使藏彝走廊北部地區逐步呈現“蕃化”的趨勢。唐末,溫末首領魯褥月率所部向南進駐大渡河流域,協防南詔,后來逐漸散居于川西及滇西北高原一帶,與當地各部落居民雜處,走上相互依存、融合發展之路。到宋代,宋人這樣來描述當地的人群面貌:“吐蕃在唐最盛,至本朝始衰。今……岷水至階、利、文、政、綿州、威、茂、黎、移州夷人,皆其遺種?!庇衷疲骸霸诶柚荩ń袼拇h源)過大渡河外,彌望皆是蕃田?!痹诿?、清至民國時期,“番”成為漢文史籍中對藏彝走廊北部甘青川滇民族廣泛使用的一個民族類別稱謂。
13世紀初,蒙古在入主中原以前,采取了“先取西南諸蕃,以圖天下”的戰略。1253年,為“迂回大理,斡腹攻宋”,忽必烈率10萬大軍分兵三路由藏彝走廊南下,一舉平定大理,沿途各部落多“望風款附”。自此,蒙古軍事力量大體控制藏彝走廊大部分地區,并在當地派駐軍隊、推行土官制度、建立行政區劃和開設驛站。明朝中后期,一些蒙古部落陸續南下青海游牧,并進入藏彝走廊。明末清初,駐牧青海的蒙古和碩特部南下藏彝走廊,擊潰康區的白利土司,不斷向南推進,相繼控制今康定、理塘、巴塘、木里、中甸等地,蒙古和碩特部控制了藏彝走廊地區后,將其作為征稅之地。雍正初年,“四川之松潘、打箭爐、里塘、巴塘與云南中甸等處,沿邊數千里”,當地人已“止知有蒙古,而不知有廳衛,不知有鎮營”。進入藏彝走廊地區的蒙古族后來大部分都逐漸融入當地民族特別是藏族之中,成為匯入當地的新的民族成分。例如,在今藏彝走廊地區屬于藏族的康北霍爾人中、木雅人中,丹巴梭坡、中路一帶藏族地區以及川滇交界地區的各民族中均廣泛存在蒙古祖源的傳說。正如有學者指出:“川西南蒙古族人有韃靼、咱哩、青海、阿咱拉等稱呼,他們有的分別融入回族、納西族、彝族、西番;川西蒙古族人仍是當地的統治者,有霍爾、瓦述、梭坡、和碩特部等,他們后來都融入到藏族中?!?/p>
藏彝走廊中也出現過自南向北的民族流動,這就是明清時期木氏土司與彝族的向北擴張。明代,在明朝大力支持下,木氏土司的勢力迅速崛起并開始強有力地向北擴張,將勢力推進到今云南德欽、四川巴塘及西藏芒康一帶的藏族地區。史載“自奔子欄以北番人懼,皆降。自納西及中甸,并現隸四川之巴塘、理塘木氏皆有之?!蹦臼贤了鞠虮睌U張,使納西族與藏族發生了密切聯系,也使納西族成為藏族與滇西各民族尤其是彝語支民族之間的橋梁和重要聯結紐帶。
從清中葉到民國時期,藏彝走廊還出現了彝族的向北遷移。涼山彝族大量沿安寧河流域北上,進入今冕寧、九龍一帶,或沿大渡河北上,向北進入到今雅安漢源和甘孜州瀘定一帶,或向西北大量遷移木里一帶。彝族的向北遷移,是近代藏彝走廊較大的一次民族流動。明清以來木氏土司向北擴張及彝族的向北遷移,是藏彝走廊南部彝語支民族的向北拓展,它不僅帶來了藏、彝邊界的變動,也使藏彝走廊中“北藏”“南彝”的民族格局逐漸定型。
漢人大量遷入是明清至民國時期藏彝走廊中民族流動的重要特點。秦漢以來雖已有漢人進入岷江上游、大渡河中下游和雅礱江下游一帶,但明以前,漢人在藏彝走廊的活動主要限于大渡河以東地區。這種局面在明、清時期開始發生改變。明中葉以降,隨著自東向西穿越藏彝走廊的川藏道成為聯結中央與西藏地方的重要交通要道,以及清朝在川藏道沿線派兵進行駐守,推動了漢人向藏彝走廊地區的遷移浪潮。漢人大量遷入造成的大規模漢、藏互動與交融,成為近代藏彝走廊地區最令人矚目的民族現象,不僅導致該區域中漢、藏民族在廣度與深度上的進一步糅合、交融,也使藏彝走廊在東西方向上成為藏、漢民族交流互動的通道,即學者們所稱的“漢藏民族走廊”。
所以,藏彝走廊今天的民族格局,是由不同歷史時期從東、西、南、北等不同方向進入的各民族相互交匯并且彼此密切交往交流交融背景下逐步形成的。今天,從很大程度上說,藏彝走廊中各民族的密切交往交流交融,是中華民族形成過程的一個縮影。正如費孝通所說,透過藏彝走廊地區“民族之間文化交流的歷史和這一歷史的結晶”,可以讓我們對中華民族形成的歷史過程“有一個比較生動的認識”。如果說,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是藏彝走廊民族格局形成的根本,那么,藏彝走廊正是我們觀察、認識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一個典型區域。
三、藏彝走廊在我國民族交往交流中的地位與價值
如果把藏彝走廊放在更大的視野下,放在中國地理格局乃至中華民族整體地域來看待,我們能看到什么?這同樣是認識藏彝走廊意義和價值的重要角度。
首先,藏彝走廊大部分地區雖屬于青藏高原范圍,卻是一個地理過渡與連接地帶。從東西方向看,它是青藏高原同云貴高原、四川盆地之間在地理上的過渡和連接地帶。青藏高原地形因總體是西北高東南低,分布于藏彝走廊區域內的怒江、瀾滄江、金沙江、雅礱江、大渡河、岷江六條大江,從西北向東南,猶如一級級大的階梯,逐級下降,最終同云貴高原、四川盆地相連接。藏彝走廊是青藏高原同云貴高原、四川盆地之間一個大的民族交匯地帶。由于海拔高度逐級下降,藏彝走廊成為適合西南眾多民族居住與生活的區域。所以,歷史上,分布于四川、云南境內的眾多西南民族不斷向這一區域遷徙、移動和滲透,使之成為眾多民族交匯和交錯雜居的區域,也成為藏族與西南眾多民族交匯地區。從此意義上說,藏彝走廊是居住于青藏高原的藏族同中華各民族之間密切交往交流交融地區,費孝通指出在藏彝走廊中我們能夠看到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縮影,正是就此意義而言。
其次,從南北方向上看,藏彝走廊的地形是北高南低,這使得其區域內的六條大江無一例外均自北向南流,所以,藏彝走廊區域北接甘青,南接云南,是青藏高原與云貴高原的地理連接帶。因此,藏彝走廊也是我國北方民族與南方民族之間進行溝通交流并發生聯系的重要歷史區域。藏彝走廊的主體民族是藏緬語族,藏緬語族主要包括藏語支、彝語支和羌語支三個語支,藏緬語族的發源地正是今甘青地區河湟地帶。自新石器時代中后期,藏緬語族的祖先人群即沿著藏彝走廊南遷,逐漸流布于藏彝走廊以及越南、緬甸等東南亞地區。今云南因民族眾多而被譽為“中國的民族博物館”,原因在于云南正是我國兩大民族系統發生交匯的地區,一是自東向西流動的百越民族系統,二是自北向南遷徙流動的藏緬語民族系統,這兩大民族系統在云南發生交匯,衍生和分化出眾多的民族。
從民族的角度看,藏彝走廊在東西方向上是漢、藏民族之間的過渡與連接地帶;在南北方向上,則是北方民族與西南民族之間的過渡與連接地帶。所以,藏彝走廊處于一個關鍵區域,在地理及民族上的過渡性和連接性,正是該區域的一個重要特點。
倘若我們從更大的視野,從整個中國歷史的演變與地理空間角度看,藏彝走廊多民族交匯格局的形成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它處于中國從東北到西南半月形文化傳播帶的南端?!皬臇|北到西南半月形文化傳播帶”是著名考古學家童恩正發現并提出的一個重要文化現象,他指出在從中國東北到西南的這一大跨度的半月形地帶中,不但存在大量相似的文化因素,而且該地帶在海拔高度、日照、年降雨量及農牧結合經濟類型等方面上存在諸多共同點。因此,半月形文化帶成為歷史上北方民族頻繁遷徙流動的地帶。許多北方民族在勢力壯大后,往往沿著該地帶西遷,如建立遼朝的契丹、建立元朝的蒙古均沿著半月形文化帶進入藏彝走廊地區。此外,在歷史時期,許多北方民族也沿著藏彝走廊的河谷通道南下,進入云南,最典型的是蒙古族、回族等。歷史時期,由于中原地區往往有強大的政治力量,要越過這些強大的政治力量自北向南移動幾乎不可能。而藏彝走廊是一個政治力量相對薄弱地帶。所以,歷史上許多北方民族是通過藏彝走廊進入南方。如在南宋末年,為實施對南宋政權的包抄,忽必烈率領蒙古大軍即從西北六盤山穿越藏彝走廊南下云南,消滅大理政權,形成對南宋的包圍之勢。明清時期,回族也多經藏彝走廊從西北南下云南,以致形成杜文秀起義及建立政權。許多北方文化因素也經由藏彝走廊傳入南方。紅軍的長征亦經由藏彝走廊地區北上,進入西北。所以,藏彝走廊是中國南北之間發生交流和聯系的重要區域與孔道,也是觀察和研究北方民族與南方民族交流接觸的重要歷史區域。
在東西方向上,藏彝走廊是農耕區域同高原地區民族與文化發生聯系的通道和橋梁。盡管地處橫斷山脈地區,山脈河流均呈南北走向,但這種東西方向形成屏障的地形卻并未阻斷民族與文化的橫向交流。自明代中葉以來,在穿越藏彝走廊的川藏道成為中央王朝經營西藏的主要道路后,藏彝走廊在東西方向上的民族與文化交流顯著提升,川藏道不僅成為入藏的主要道路,漢族移民也大量沿川藏道進入,產生了清代民國時期漢藏民族在藏彝走廊區域的大規模交往交流交融。今天藏彝走廊許多地區的社會及文化面貌,很大程度是在明清以來漢藏民族之間大規模交往交流交融和整合基礎上形成的。正因為如此,學界亦將藏彝走廊稱作“漢藏民族走廊”。此外,藏彝走廊區域另一個持續達千余年的重要交流,則是漢藏之間的茶馬貿易與茶馬古道。歷史上銷往青藏高原的茶,主要產地是四川雅安和云南大理、普洱一帶,兩地的茶均是經由藏彝走廊地區運送到青藏高原各地。因茶葉為藏人日常生活所不可或缺,故西藏地方亦將經由藏彝走廊的運茶路線稱作“黃金之橋”“漢藏黃金橋”??梢娫跂|西方向上,藏彝走廊區域在連接漢藏民族及兩地間文化交流上發揮著重要作用。
四、藏彝走廊提供的經驗與啟示
藏彝走廊作為民族種類眾多、支系復雜,民族文化具有突出多樣性的區域,其在中國地理和民族格局中的意義與價值,在于它是我國多民族交匯、聚居及文化交融的典型區域。中國是有著悠久歷史的多民族國家,在強調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今天,藏彝走廊作為民族眾多和文化多樣性突出的區域,其在民族交往接觸、和睦相處、和諧共居方面積淀了豐富的經驗與智慧,這些經驗與智慧大多散落于民間,猶如一座寶藏,尚值得我們深入挖掘。
例如,在藏彝走廊南部滇西北各民族中,廣泛流行“弟兄祖先”傳說。傳說的基本模型是,在創世紀初,僅存一對兄妹,他們婚配生下幾個兒子,長大以后老大、老二和老三分別變成了相鄰的幾個不同民族。這種傳說普遍存在于彝、哈尼、傈僳、拉祜、基諾、納西、普米、怒、景頗、獨龍、佤、布朗、德昂族等13個民族之中?!暗苄肿嫦取眰髡f中弟兄民族組合各不相同,一般來說,既包括本民族,包括與本民族毗鄰的民族,也常常包括漢族、藏族等民族。這種以“弟兄”即“血緣聯系”來闡釋民族關系的傳說,盡管出于主觀建構,但其功能和客觀效果卻不容小覷,在多民族密切交匯地區,它起到了柔化和改善民族關系的客觀效果。這種以血緣關系來闡釋彼此關系的文化現象在藏彝走廊中十分普遍,并不僅限于民族之間,也出現于相鄰的村寨之間。在岷江上游的羌族中,在同一條溝和同一地域的幾個毗鄰的村寨,也普遍流行最初是由幾弟兄分家后建立的傳說。這種傳說的真實性已不可考,但這類傳說卻真實地反映了人們的主觀愿望,希望借此“化鄰為友”,拉近和密切寨與寨、族人與他族之間的關系。過去,相鄰村寨子之間常因地界、資源劃分及人事糾紛等而發生矛盾或械斗,冤冤不解,形成敵意與仇殺,弟兄分家形成不同寨子的傳說正是在這一背景下產生。在很多場景下,與客觀的歷史相比,人們建構的歷史往往更能體現人們的主觀愿望與意志,也更為本質,在思想觀念上更具真實性。這種用血緣聯系來詮釋和構擬民族之間、村寨之間乃至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傳說,正是藏彝走廊地區民族“化他為友”、柔化民族、村寨乃至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一種高超的民間智慧。
此外,藏彝走廊多民族聚居地區,人們日常生活中的相處主要遵循“求同”“求和”原則,主觀上有淡化和模糊民族界線的傾向,文化上則持開放和包容態度,并不刻意將“民族”與“文化”對號入座,各民族在文化上相互汲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使民族之間通過文化“共享”構建出和諧、友好的民族關系,等等。這些均是藏彝走廊多民族交往接觸中長期探索、積累的經驗與智慧。這些處理民族關系的經驗和民間智慧,可為當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提供寶貴借鑒和經驗。從此意義上說,藏彝走廊這一多民族交匯與密切接觸區域,蘊藏著我國多民族國家中構建民族和睦關系、實現民族團結的諸多民間智慧與奧秘,這正是藏彝走廊在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價值之所在。
藏彝走廊地區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有力地證明一個事實,中國各民族之間絕不是孤立和分散的,而是一個彼此有緊密聯系的有機整體。這突出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少數民族與漢族之間存在非常緊密的聯系。例如,藏彝走廊南部即滇西北地區存在“弟兄祖先”傳說的13個民族中,大部分“弟兄祖先”傳說均以漢族為老大,本民族為老二,老三、老四則為與之相鄰的民族。筆者在調查中曾就這一問題詢問過當地老鄉,他們的回答非常爽快直接:“漢族是老大哥嘛”。這種回答可能較為“現代”。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近百年來,當地少數民族的商品交換、接受的信息與現代化因素乃至對外部世界的了解和認知,大多是以漢族為媒介來進行的。甚至在一些相對偏遠的地方,漢族也成為當地各少數民族交流、溝通的中介與樞紐。其二,我國少數民族數量雖多,達55個,但各少數民族之間彼此并不是分散和相互割裂的,而是彼此間有緊密的聯系,是一個有機整體。這充分證明,我國作為多民族國家,各民族之間有很深的淵源聯系,亦即過去所總結的“三個離不開”——漢族離不開少數民族,少數民族離不開漢族,少數民族之間也相互離不開?!叭齻€離不開”,既是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之精髓所在,更是各民族之間密切交往交流交融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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